MY BLOG: 李碧華‧丸尾末廣‧無慘繪

妖繪
作者：李碧華

見到一個高貴的和服美女喝過茶後，掏出手絹把杯邊一點口紅殘跡細心擦去。
見到一衣冠楚楚的男士，慣性有禮貌地聽電話，還向空氣鞠躬。
見到一個小女孩，給心愛的貓兒帶上貓爪套，以免牠磨爪子誤為倒刺所傷。
不過，一轉身可能有另一番景象：女人用人血來當口紅；電話聽筒是淫虐的器具；小孩給貓斬尾割雙眼皮……。
人面獸心？
無意地，它就洩漏出來。
於是有時會這樣：━━
走過四條通，一間時裝店，竟號「閻魔」。拎起一份時裝雜誌，封面女郎小泉今日子，她全身泛白發青，慘死在一株參天古木的樹幹內，屍體的最後動作是寫日記，故死不瞑目。一名三十歲的男子，為他六個月大的幼兒改名為「惡魔」，當局認為這名字將來會令孩子受到歧視和嘲笑，要保護之，拒絕登記，父親堅持，不惜對簿公堂。大酒店有特備演講：「心之夜想曲」，原來是拿手寫鬼怪故事的「狐狸庵山人」遠藤周作主持，還收「受講料」每人五千日圓。市中心繁華區，一條街上已有兩間「末廣書店」，賣的盡是變態、暴戾、獸性、無恥，五級以上刊物，包括逼少女展覽大小便過程。
見「末廣」，自然想起丸尾末廣的核突作品。
其「少女椿」一點也不「少女」。心態是自虐與被虐狂的婦人。
還有與其他畫家結集的《無慘繪》，更是一本奇怪的書。
它由近代的丸尾末廣，花輪和一，加上江戶時代 (1603—1864) 著名浮世繪大師，月岡芳年，落合芳幾四人，合成「江戶昭和競作」，都是血淋淋之作。不依常軌，天馬行空，以嘔心為美。此書至魅惑之處，是變態得那麼瑰麗……。
說「無慘」，實在是「再沒有比這更慘」了！
巨蟒把女童的頭咬扁。肢解後細啖每一塊美味的內臟。翻著白眼的邪童把交合中的男女擊成碎塊。切腹斬首的十六七歲美少年，臉上竟帶著快感。小孩擔當殺戮重任，一個鐵錐穿耳貫腦，血噴薄四濺。產子的婦人瘋狂地用石塊轟擊幼嬰。武士持刀在佛像上拭血。剝皮過程。男人把女人倒吊後一刀一刀地猛刺……。
每幅畫作都有故事。
比如「阿部定」，便是昭和十一年 (1936)，食肆女侍，過氣藝妓阿部定，與體貼專橫的老闆吉藏戀奸情熱，但他是有婦之夫，二人沉溺性愛，泥足深陷，他的陽具只在小便時才得到休息。情慾到了盡頭，不外變成野獸，正常的方式已不能滿足，反追求勒緊脖子造愛，生死關頭的高潮。最後，她要獨佔，乘他虛脫，把陽具割下，持之遊蕩。男人屍體上以血書寫了「部定二人，矢志不渝」之句。
曾好奇追查此案，見過照片，這飢渴之女，不過中人之姿。但在和一筆下，一室都是體味加血腥，隔紙也嗅得出來。
這本奇怪的《無慘繪》，原是多年以前，幫我畫插圖的野人送給我的。即便那麼珍藏，誰知搬遷幾次，它不知失落何方。越是找不到，越要找。結果所有不見了的書都一一給搜尋出來，就是無法找回它，如在人間蒸發掉，如一灘血，氣化成煙。連漬子都沒有。
試過請日本的朋友代找，又託為我出日文版的「早川書房」編輯先生代找。又寫信給原來出版株式會社，全都無回音。不知讀者和豬朋狗友們可否幫我這個忙？
寫妖怪，意猶未盡，再介紹其他魑魅魍魎之幻作。
月岡芳年另有《新形三十六怪撰》，工筆彩繪，異形們一爐共冶。歌叫圖真比較扭曲，艷情成分高於妖異，而且喜歡加插一個「偷窺者」，每是另一女角、老婦、和尚或孩童，在紅梅燦爛的屏風後，在開始凌亂的床第畔，他們隱身掀簾，一如你我。目睹騎在她身上的「動物」，忽地現出原形……。
勝川春章最有趣，他用色淺淡淒薄，而且男女主角的臉，每是女陰或男根。盛世好色之徒，目中無別物，也同樣「面目模糊」吧。
[初出：壹週刊 (1994年5月13日)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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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 『巨蟒把女童的頭咬扁。』《無慘繪》的畫作題材並非全取自歷史上真實慘案，就像這幅《蛇少女》便只是向楳圖一雄的同名作品致敬。

(麻美學姐？)

■ 『翻著白眼的邪童把交合中的男女擊成碎塊。』

(由於畫面過份血腥暴力，為免敝網誌被查封，因此戴定頭盔…)

■ 『切腹斬首的十六七歲美少年，臉上竟帶著快感。』「白虎隊」是會津戰爭時會津藩組織，由15歲至17歲少年武士組成的軍隊。因戰敗而於飯盛山集體切腹自殺。(from wiki)

■ 『小孩擔當殺戮重任，一個鐵錐穿耳貫腦，血噴薄四濺。』

■ 『產子的婦人瘋狂地用石塊轟擊幼嬰。』這幅非加上黑BAR不可…

■ 阿部定。『在花輪和一筆下，一室都是體味加血腥，隔紙也嗅得出來。』

■ Marc Bolan (1947 - 1977)，英國 Glam Rock 樂隊 T-Rex 靈魂人物，名曲 "20th Century Boy" 的唱作者，以二十九歲之英年歿於車禍。這幅怎看也不似牽涉甚麼歷史血腥事件，相信純粹因為丸尾老師是 Marc Bolan 的粉絲而有此作。

■ 月光幪面俠。又一幅以漫畫人物為題的畫作。

■ 甘粕正彥 (1891-1945)，日本陸軍軍人。在關東大地震直後的混亂時期，當時官居陸軍憲兵大尉的甘粕正彥，以殘酷手法殺害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及其妻伊藤野枝 (28歲) 與外甥 (7歲) 三人，並棄屍古井之內，史稱「甘粕事件」…… (from wiki) 噢，這些陳年日本史與我何干？

■ 大久保清 (1935 - 1976)，日本戰後最大規模連續強姦殺人事件的犯案人，受害女性八人，其中包括多名十六七歲的高校生。大久保清為日俄混血兒，在是非觀念模糊的家庭環境下長大，至成人也一直受盡母親溺愛。以革命左派及詩人自居，曾自費出版個人詩集… 1976年被判處死刑。

■ 夢野久作 (1889 - 1936)，日本推理小說作家，作品風格詭異、恐怖、醜惡，最出名的作品為涉及精神病學的《腦髓地獄》，被譽為日本推理小說四大奇書之一。中年因腦溢血而驟逝。(from wiki)

■ 亦有以古典小說為題，如這幅是取材自《雨月物語》的其中一篇《吉備津之釜》。

■ 也是以小說為畫題，江戶川亂步的《怪人二十面相》系列。

■ 整本畫集中我至愛的一枚，眠男。角色來自德國表現主義電影《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(Das Kabinet des Dr Caligari) 》(1920年)

■ 《櫻桃小丸子》中「丸尾」與「花輪」這兩個人物的名字確實來自「丸尾末廣」與「花輪和一」。作者櫻桃子 (さくらももこ) 亦曾在丸尾末廣作品《笑う吸血鬼》書帶上撰寫推薦文。

■ 何超儀有一首歌曲名為《無慘繪》，因葵墳詞。沒有聽過？我也從未聽過。事實上何超儀的歌我一首也未聽過，只是在廣告上得知她有《無慘繪》這首歌。

*刊載李碧華原文的《壹週刊》內頁剪存：